久别重逢

即使被遗弃于永恒黑暗的阴翳之中,也能触到上方光明的余烬。

最近几日高强度的工作让阿莱克托颇有些烦躁,她拆开监狱门锁的动作近乎鲁莽。好在同伴伊莱恩已经习惯了这一点,好言相劝几声后便任她去了。为了提高效率两人分开行动,还打算比拼谁能完成得更早——西翼楼的工作除过应对恶鬼还要记录下尚存理智的一些幽灵的遗言,所以谁都占不到便宜。

两层的残留幽灵很快都被阿莱克托清理殆尽,他们大多数都神志不清,但很少有伤人的——不知是因为没有异术能力,还是他们的意志使然。

“502。”她读出被锈蚀的金属门牌上的号码。心里隐隐觉得不对,但她没在意,只是熟练地用工具破开门锁,推门而入,但迈进一步就停在了原地。

我真傻。她想。他也是斯格利斯派的,我竟然忘记了。

“他”与阿莱克托印象中的模样全然不同——发色斑白,紧锁的眉头几乎皱起了整张脸,眼睑低垂着,半透明的双手上一道道疤痕和褶皱清晰可见。他就那么孤零零坐在黑暗的角落里,似乎是刻意避开了小窗透进来的几缕光线,将半透明的灰暗的魂灵几乎与墙壁融合在一起。他在兀自思考着什么,好像与周围无关。与阿莱克托见到过的其他暮年的落寞老者几乎没有任何区别。但她还是近乎直觉地认出了他,那个她只匆匆瞥过一眼的名单上的角落里的家伙。

她本想掉头就走,或者利落地甩出两道咒语,干脆连听遗言的步骤都省掉,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恶鬼伤人……她完全可以这样做,但她没有。

“……劳伦斯先生1?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他,只感觉脑袋在嗡嗡作响,而且还在强迫她思考。例行公事。她告诉自己。任务就是任务,没什么可在乎的。

那位老者听到声音,微微抬头,露出一双与阿莱克托毫无差异的蓝紫色眼睛。

真的是他。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——挺让人意外的。阿莱克托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狠狠抽搐了一下。她忍住了,没做出更多动作。

“阿莱塔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干涸的水井上生锈的轮轴,“你来了。”

阿莱克托下意识的想回答“不要这么叫我”。她张开口,却没能发出声音,只是点了点头。

真不像啊。两人同时这么想着。

劳伦斯先生的视力不太好了,但他还能看见他小女儿脸上的光斑——是光吧?他不太确定。现在她站在光里,站在处于黑暗中的自己面前,以一个小有名气的除灵师2的身份——这几年一直听别人议论这件事,但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真正感觉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。

阿莱克托回忆起六年前的那次“家庭战争”。那时的父亲巧舌如簧,用他独特的抑扬顿挫的语气引经据典,用富有攻击性的语言向她证明异术师是最没有前途的职业。她如此聪慧,而且姓劳伦斯,所以她理所应当跟她的两个兄长一样,去学法律或者至少去学文学音乐之类的。而不可能是异术。她不理解。从小到大她所做过的不合乎上层礼仪的事情数不胜数,为什么唯独这件事要被坚决管制——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对异术的理解能力,而她的家人根本做不到。仅仅因为这个,他们就要来阻止我?她对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恼火。

但她当然还是说不过父亲,只能用一道从旧书上看来的,没控制好力道的咒术击中了桌上的茶杯,巨大的破裂声几乎让她自己开始耳鸣,但这只是让父亲暂停了两秒,补上一句“暴力在谈判中是最没用的,阿莱克托”然后继续说完被打断的后半截话。两人争执不下,在家人的调停之后,两人终于各退一步。阿莱克托听从兄长的建议填报了魔物学。从此她再也未见过任何家人,只与母亲和兄长通过几次书信,但后来书信也渐渐隔绝了。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父亲。

但略带讽刺的是,他们又见面了,还是在这种地方。

阿莱克托散发着微光的银色戒指逐渐暗淡下去——施法停止。这么久了他的理智还没完全消失?她有些困惑,又看向那位老者——他抑扬顿挫的语气,他作为法官特有的自信大概都与他的黑发消逝在时间里了。阿莱克托想着。没有人逃得过时间之神的审判,这是对的——我到底该说些什么?

空气安静得可怕。老劳伦斯突然开了口。

“你也被捕过一次,对吗?”

“是的。就在您对面的东翼楼。”阿莱克托单膝跪地,和对方保持在同一高度和接近一米的安全距离。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心里埋怨了自己几句。

“我知道。”老劳伦斯低垂着头,“受伤了吗?”

“只是轻伤。”她不可能把身上的十多道刀伤或烧伤中的任何一个说出来,“不足挂齿。”

短暂的沉默。对方调整了坐姿,将目光投向阿莱克托的脸。在两人对视的瞬间,阿莱克托就知道他没相信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。

“你说出什么了吗?”

“没有。这种程度的拷问要想撬开我的嘴简直做梦。”

“后悔吗?”

“不。”

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

“好样的。”劳伦斯先生如释重负般地笑了,“你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告诉我了,说你掌握有很多人的情报。”

“……您怎么回答?”

“我听完就告诉他们说,”劳伦斯先生换上一张饱含同情的笑脸,“ '那你们可太不幸了,撬开她的嘴比让她去死都难。' ”

阿莱克托听出来他竭力想让这句话听上去幽默一些,于是也轻轻笑了起来:“多谢您,他们可没对我手软——他们也告诉了我你在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我骂了他们,祝他们跟你一起下地狱。”

“真狠啊。”

“彼此彼此。”

他们忽然都畅快地笑了起来,好像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会面一样。

“我还算有点力气,尝试到过莱斯利的刑场,但体力不支只能远远瞥上一眼。”

“我回来跟隔壁几个面都没见过的家伙讲了,那些终日叹息个不停的人这才第一次发出笑声,但也过一会儿就听不见声音了。”

他又还能笑多久呢。阿莱克托不安地想着。他知道我是来清理这里的吗。

“我时间不多了。阿莱塔。”

“是吗。”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。

她左手食指的戒指再次发出微光。对待亡魂本不应犹豫。她想着。他们说了,被遗弃的人“直接干掉也无所谓”。

“你要好好做你的工作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我最后悔的事情,是你去国立大学那天,我没能亲自送你。”

施术戛然而止。她定了定神。

“这条道不好走。”他继续说,“很多人,普通人,他们想法像莱斯利,只是没那么过激。他们害怕你们拥有他们没有的能力,恐惧你们之间力量的不平等。

“恐惧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化作排斥,化作歧视。他们会伤害你们,并将你们的还击看做他们想法得到的证实。你要明白这一点。”

“那么,您也恐惧我的天赋吗,父亲?”她盯着他的眼睛,问。

“不,阿莱克托。”他向她的方向伸出一只手,她下意识向他的手掌看去。

劳伦斯先生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戴一双干净的手套,工作时总能给人高效和整洁的印象,即使在这里也是一样。只是此刻那只手上的手套已经被严重磨损,露出了他的掌心——虽然是半透明的,但仍然能看出刻画着一个精细的符文。

“我有同你一样的天赋,阿莱克托。我早年研究的是符文类咒术。你应当从我的旧书里看到过这个符号。”他笑道,露出恶作剧得逞的表情,“我听从别人的劝告,为了更好地生存和更平安的未来,我遮起了它,换来了更多的机遇和安定的生活。”

“不过,我没有后悔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也希望你也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。”

阿莱克托哽住了,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出口。

“我已经被放弃在这块黑暗的角落了,阿莱克托,我也撑不了多久了——早点结果我吧。”他笑道,“你与我不一样,你属于这个平等与光明的新时代,能触摸到它的余烬,我就是有幸了。”老人和蔼地笑着。

阳光逐渐转换角度,有几缕透过了他的身体。细小的灰尘在周围盘旋。阿莱克托看着劳伦斯先生映着光的轮廓逐渐模糊,光亮的碎片逐个剥离,分散在空气中。于是她抬起手,低声咏唱,将剩余的碎片化作光点收进戒指上的晶石,随后缓缓起身,向狱门外头也不回地走去。等在走廊的伊莱恩连忙跟了上来,见到她的表情显然吃了一惊,但没有多问什么。

晚霞的金光大片地映在冰冷的铁栏杆与石墙壁上。两人一边走,一边沉默地注视着这有些怪异的壮丽景色。

这会是一个光明的时代。她对自己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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